朗恩符克司

人走进喧哗的群众里,为的是掩盖他自己的沉默的呼号。

【翔润】林中寓言

无聊的我流9k字童话AU,关于被困在森林中的松本王子和他的亲卫队长樱井公爵。

可以说是非常OOC了。

它只是一个童话嘛。

01

 

    “羞耻心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啦,润君,”二宫先知说道,他把大部头们从嵌在洞窟石壁里的书架上拂下去,爱怜地抚摸着他那条星星袍子的下摆,得意洋洋地坐在那上头,露给松本看他的脚丫,“就算有谁给我一百个金币求我收下,我也绝不答应他。”

“真的吗?”松本抬起头,他对着二宫先知眨眨眼。

“唔,”二宫明智地犹豫了一会儿,大约只有一只萤火虫眨眼那么久,“我倒可以替他分担一点——如果真的有一百个金币的报酬。”他最后识时务地说。

“天啦,您多么好心肠啊。”松本冲先知的脚丫翻了一个骨碌碌的白眼。

“唉,我是老头儿啦,”二宫先知从书架上飞下来,风灌满了他的袍子,“我要养老嘛,衰老让人们顾虑良多。你就不同啦,润君,你是年轻人,应当莽撞些,而恋爱就是有关‘莽撞’的事情。”

“你才恋爱了,”松本大声说,“你的狼蛛宠物也恋爱了。”

“你这是胡说,”二宫轻快地回答他,他飞到松本旁边,稳重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我的狼蛛不会谈恋爱。”

“我看见它从笼子里爬出来,”松本宣布道,“我看见它爬过灌木丛和石桥洞,去东边的林子里,金色的瀑布旁住着相叶樵夫和他的瓢虫。”

狼蛛印证他的话——正敏捷地用它雄健的四肢把草结扎的笼子顶开,迅猛地朝松本飞扑过来。

“噢!”松本捂着他的虎口喊,看起来好像筹划着给这只狼蛛一拳。

“好了,好了,”二宫先知息事宁人地说,“这里没有人在谈恋爱,好吗?狼蛛也不会咬一个的小王子,因为那是他英明的主人的学徒,对不对?”

 

二宫这话是冲着狼蛛说的,松本觉得他在受委屈,他在受冷落,并且真相的神明定然遭受了蒙骗。恋爱就是恋爱,被蒙蔽的爱情是可耻的。哪只八条腿的蛛纲生物要为了不相干的、陌生的瓢虫,去跋涉越过大半个森林呢?这在狼蛛和它们的情感法则里说不通,而且也不讲人类的逻辑。

那可不是跨越一条小溪,也不是飞渡一角屋檐,勇敢敏慧的人类要抵达那个处所,要翻越一座小丘,走上三千六百步,在暗流汹涌的河流中的白石头上跳七十二下,在金色瀑布前不为它的光彩照人和歌喉所魅惑,才能瞧见相叶樵夫的小屋,还有在他后院里栖息的野鹿和百灵鸟。

恋爱就是恋爱,松本笃定地想。

 

02

 

松本坐在洞窟外的大石头上,仍然生着二宫先知的闷气,也想着有关狼蛛和恋爱的私人哲学。青蛙在他近旁蛙鸣,林鸟排着纵列仰头敲他在他脚边的泥泞上印出“丫”字。

“他这是在助长那只狼蛛的威势。”松本对它们宣布道。

林鸟附和地齐齐鸣叫起来——显然它们也是狼蛛的仇敌。青蛙朝他掀了掀眼皮,不理会他们的群情激昂。

“恋爱就是恋爱,我就是知道,”松本说,“恋爱会让人变得很狂热,早上就想着傍晚,披着星光期待朝阳,完全谈不上‘活在当下’。如果有哪天,人们见不到彼此,就恨不得随意浪掷宝贵的光阴——”

他的话戛然而止了,因为洞窟的主人终于安置好了他的狼蛛——二宫先知的袍子里鼓着风,慢悠悠地飘到了他近旁。

“你好像还在生我的气——因为你的老师对一只狼蛛偏心。”二宫说,听不出抱歉的意思,倒不如说他正得意洋洋。

松本用一句“哼”回答他,对二宫说:“你猜呀。”他感到自己这话很妙,谁要猜那是什么意思都行。

“倒不如你来猜猜,你觉得,现在是不是午后两点钟了呢?”二宫笑嘻嘻地问他。

“我不知道,”松本一瞬就被点亮了面颊似的,可他仍然板着脸,“在茂密的森林里可不大容易感觉出时间。”

“那么我告诉你,已经是啦,”二宫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咯?”

松本仍旧板着脸站起来,僵硬地向他点了点头,二宫戏谑地提起星星袍子向他行屈膝礼,目送他踏上一条树木夹道的泥土小径。

 

松本起先只是镇定地朝前走,踢踢踏踏地留下一串东歪西斜的脚印。可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越走越像是奔跑,而他确认自己离开了二宫的视野后,彻彻底底地开始快步小跑,有些泥点溅在他的小皮鞋上,可他不予理会。

 

在他的前方,丛林的尽头遥遥地露出一个岔道口,而他每朝着那个方向走一步,令人恼火的狼蛛就被从脑海里撵走一些,另一些幸福温柔的事浮上心头。

松本想起一只狐狸和金发王子的故事,狐狸说,“你在下午四点来,从三点起,我就开始觉得快乐。”——这类永恒的定律,就连松本王子也不能免俗。

当然了,他得承认,他是说了一些诽谤情侣的话,可他从没说过,他不是那么庸俗的人之一。

 

岔道口丰盈他的视野,他离那处没有树林阴翳的阳光越来越近,那尽头,一位骑士骑在他的高头骏马上,正在盯着路边的土块瞧。他忠诚的部下正在他身后列队。

松本留心想捉弄他,把自己的脚步放得又轻又缓,就像在羽毛上走路那样;他屏住呼吸,慢慢吞吞地向前走。

可是敏锐的骑士觉察到了来人的逼近,他扭过头来,看见松本,对他显示出一个露出牙齿来的笑容。

日头真好呀,松本想,日光照在他脸上,把他面容熏得暖烘烘的;他的眼睛瞧起来像鹿的两眼,也像澄清的琥珀。

那就是他的“瓢虫”。

松本想道。

为了去见他,松本也愿意翻越一座小丘、走上三千六百步、在暗流汹涌的河流中的白石头上跳七十二下,愿意枉顾金色瀑布和它的歌声。二宫说得对,这就是关于“莽撞”的事。

 

03

 

樱井跨下马来。他握缰绳的那只手上,惯常戴着厚厚的绒布手套,所以现在他的手心里还有些濡湿的汗珠,不过这也很好。

松本是在自己的手掌里感受到这一切的。

樱井牵着他向树林里散步,另一只手引着那匹骏马。仍然是走那条林中泥路,四周除了鸟语蛙鸣,只有蹄声达达、和那马咬着嚼子的声音。他们背后的队伍里,士兵们投来的一道道目光,大野副官软绵绵地轻声斥责他们的失礼,可松本倒是欣然地领受着那些视线。

 

“那么,”他问道,“皇家亲卫队的生活如何呢?”

“我们的小王子还在树林里,护卫其他贵族的生活又能如何?”樱井说道。

这样的讨好有些拙劣,可是松本却觉得受用。他别过头盯着灰蒙蒙的、什么也瞧不清的树林深处,花了一些功夫抚平翘起的唇角。

“我家人的身体都如何呢?”

“一切都好,”樱井说,“公主们充满活力,学习射术和骑马,王国派去异国的使者带回来了王后喜欢的糕点,她们在每一次晚餐时刻都思念你、盼你回去。至于国王陛下……”

“父亲怎么了?”松本问。

“陛下如今身体抱恙,不过全王国最好的医生正在医治他。”

“什么病?害得厉害吗?”

“大约是小病,医生说,瞧上去只是风寒罢了。”樱井说。

“那是会尽早康复的,只要夜里睡得暖和,”松本放下心来,说,“我上一次害风寒,二宫就是这样说的,所以他那天揽着我一同睡。”

“我还没做过这种事呢,”樱井小声说,“我一会儿见到他,就要同他决斗。”

 

松本笑了,但耳根上的酡红色比笑意更先浮现出来。

 

“那么,王国的生活如何呢?”松本又问道,眼下这句话的语气则快活、好奇的多,眼睛也亮晶晶的。

樱井瞧着松本,心里觉得他眼下的样子,比他们见面时还快乐得多。

“你最关心这部分汇报了,对不对?亲卫队长竭诚地、代您的眼去见证这个世界,”他小声抱怨道,“而队长他心力交瘁,只为了把新奇有趣的东西带给小王子,这难道不足以受领一个吻吗?”

松本停下他的脚步,樱井也不向前走了。

这个吻落在樱井的眼睑上,伴随着又近又轻的笑。而“回礼”则迅猛地、被附在松本的唇角。

 

03

 

松本在洞窟的一角拥有他自己的石头书架。

当然了,他不需要书架,他和他的老师二宫先知共享一套丰厚的书藏。他的石头书架比常人的规格大得多,因为那不是为先哲的知识们铸造的。那书架是市井小民的舞台,上面有成百上千的零碎的手工艺品,各式各样的玻璃瓶琳琅满目,手扎的草帽按纹饰分类垒着——还有一些街头巷尾最好的老店培育的盆栽,那些需要阳光普照的生灵被他搁在石窟前没有荫蔽的草地上,只在雨天的洞窟里和他为伴。

他偏好这些,倒不是说樱井偏好为他带来的那些不够好——那些绝无仅有的珍奇赏玩,镀着黄金的音乐盒、柔软的皮革包裹的典藏书,还有皇室的能工巧匠用琉璃制成的巴林马琴。那些也很好,他喜爱它们,知道樱井为他带来这些须得大费周章。

可是有时候,他只是想要一点“无趣”的小玩意儿。

 

他第一次来到森林那天,起先,晴空里艳阳高照,仿佛给碧水沃洗过那样澄澈。父母和姐姐带着欢声笑语的告诫不能绊住他和公爵家的长子奔跑的脚步,他们在森林里又笑、又跳,松本在他的回合里、藏匿在丛林的不知何处阴影中,等着樱井握着他的手腕把他拉起来,在大人们瞧不见的角落里,交换一个额头上的亲吻。

雷鸣隆隆震响大地,骤雨来时他茫然无觉,就像他藏进窖藏邪恶的洞穴时那样不自知,像女巫在他背后施咒时那样茫然。

在电闪雷鸣的雨夜里,雨水淋湿王后的长发,她的怀里抱着昏昏欲睡的松本王子,樱井披着厚厚的斗篷,靠着奔跑才能追上成年人们的大步流星。

二宫先知从传言里他隐居的洞窟里出来。他说,我们的王子中了女巫的诅咒,神灵保佑他,他不知何时才能离开这个林子。

“他一辈子也不能出去了吗?”樱井的嗓音都被压抑得尖细了一些,他问道。

“我可没这么说,”二宫看着他,“女巫的咒语有它的期限,只是我们谁也不知道那是何时。”

松本茫然地看着周遭,那四周所有人瞧起来都比他自己更焦急。

洞窟里的墙壁上生长着柔柔摆动的、闪烁着荧光的草叶,他看着映在樱井鼻尖上的一点亮晶晶的光斑、笑嘻嘻地用手去碰。

樱井握住他探来的手,他才惊觉那个孩子手里冷汗津津,仿佛刚打粘腻的海水里脱出。

“这没关系的,”松本轻声安慰他,“我可以住在这里。”

“他可以吗?”国王哑着嗓子,仿佛半个世纪不曾开口说过话。

 

他们用小山那么多的金币交换了二宫先知洞窟里的一张小床,王子做了先知的学徒。樱井离开时好像在哭,可松本一直对他敞怀地笑,他们额头抵着额头,樱井不断颤着声地保证道:“我会来看你的,每天都来,每天,我保证。”

那天,直到目送人马在雨夜的森林里被滚滚浓夜没顶,二宫先知拉着他的手,和他一同站在洞窟门口直到深夜。松本后知后觉地想道,我不能去见那些我曾经立誓要面见的大山和河流了,而我不知道这个期限会是什么时候。

 

“你的小男朋友又为你带来了什么?”二宫鼓着袍子飘来他近旁,好奇地弯着腰瞧。

鉴于松本前不久还对自己说过“被蒙蔽的爱情是可耻的”,他决定把反驳吞进肚子里:“一点小玩意儿罢了。”

他把软软的皮革包裹里五花八门的小饰品拿出来,码在书架上。他满意地看着他的宝藏们——这一枚风铃来自一个晴朗的夏日午后,他们那次尤其舍不得走完林中泥道,交替着装作在身后落下了东西,折返过不止一次,最终都在自己的口袋里找到;那一瓶圆底瓶里装着满满当当的银亮的墨水,“足够你用来写一个世纪,余下的还能再给二宫洗个脸”,樱井是这么说的。

这是他的琉璃镜,他从中窥探过外面的世界,那个他还不够年长时、在王宫里见不到世界,那个他足够大了、却错失机会再见的世界;这也是他的备忘录,他看着它们每一件,能想起每一次的会面,每一次,在那树林阴翳的尽头,阳光下的、樱井的脸。

 

06

 

那天夜里,二宫先知突然从噩梦里惊醒,他赤脚踩着冰凉的石面去晃醒松本。

“润君,你的家族里有人病了吗?”二宫问。

“我的父亲,”松本昏昏欲睡地说,没有力气给搅人清梦的二宫一拳,“只是风寒。”

他昏昏沉沉地落回梦乡里时,二宫瞧着石窟尽头露出的熹微晨光,喃喃地说,只是风寒吗。

 

 

07

 

我们已经知道,松本王子拥有一个石头书架作他的备忘录,他能够记得他们的所有会面,但他回忆道,可这一次会面,仍然和以往任何一次不同。

如果松本要为他自己著书立传,他会说,这是一切悲哀和多灾的起点,或许,它也是欢愉的铺垫,可那时谁也看不到前方的光亮。

 

骑士仍旧高高地跨坐在他的鞍上。松本朝他奔跑过去,瞧见他嘴唇张合,却什么话也没有向他说。

多像一条鱼在喷吐它的水泡呀,松本想,他笑起来。

樱井跨下马来,松本以为那是一个拥抱的前兆,于是他犹疑地张开他的双臂。

 

可是骑士只是愣愣地瞧着他,叫人疑心是不是沿路的树灵把他变成了木讷的同类。松本安静地也瞧着他,看见他的眼睛,那一刻,好像粗砺的麻绳攫上他的心脏、曳着它缓缓地沉下去、沉下去,他听见脑海里轰然的钟鸣声,他清楚这种无言的预感,他清楚他将得到什么。他僵直在原地,骑兵的队伍瞧见笑容一点点从他面上剥离,有的士兵在远处脱下了头盔,抱在臂弯里,遥遥地向他致礼。

 

樱井瞧着他,一言不发地,牵着他的右臂缓缓地单膝跪下去,像一块礁石在波涛里沉底,他俯身轻轻地吻他的手背,对他说,从今以后,您就是我们的新的“陛下”了。

 

08

战争开始了。

因为异域小国的饕餮和妄自尊大,以为凭着邻国国王新死的契机、就能吞咽下巨龙的一块肉。

 

09

 

“请陛下允许我。”樱井说。

“不行,”松本回答他,他这么说,起码有一百二十遍,樱井也穷追不舍地向他问了一百二十遍。

 

第一次问时还是秋天,他们在林子里散步,达达的马蹄踏碎干瘪的红叶,卫兵向他们禀报战况,樱井在他旁边严肃地听,回程时焦躁地握着他的剑柄——这是第一次——没有去牵他的陛下的手。

如今,冬雪跃下,正吻他们的睫毛和面颊,蛇和狗熊在温暖的洞穴里睡眠,松本仍然对他说:“不行,你是我的亲卫队长,皇家的亲卫队不上战场。”

“可是我想去。”樱井说。

“不行,我们的国家没有将军了吗?”松本问他。

“我们还有一百位骁勇善战的将帅之才整装待发,可以受领您的册封。”

“那为什么偏得是你呢?”

“我心里觉得那应该是我,”樱井回答他,“请您允许我。”

这是第一百二十一遍。松本屈起他的小指头。这是一个宣战的信号。

 

第一百二十遍请求,它的意义与其他任何一遍不同。

那是他们之间的一个许诺,一纸珍而重之的不成文契约。那时,他们还很年幼。太年幼了,在一个不明白誓言的重量的年纪,年幼的小骑士刚刚获悉他要继承爵位的消息,散漫的王子倒不曾从他的兄弟姐妹中脱颖而出,这个母亲般的富饶的国家,和他们仍然不太有关。

他们成天拉着手,好像非得拉手不可,在所有能去往的地方奔跑,在大理石的缝隙里瞧蚂蚁的雄伟的杰作。

就在那个年纪,他们交换了一个承诺。是樱井先这么做的。

“润君,你听我说,”樱井那双乌黑的眼仁瞧着松本,“如果有一件事情,你拒绝了我一百二十遍,那就是我最后一次做出那样的请求。”

“好的,”松本快活地回答他,“那么我也回赠你一个小小的许诺,如果有一件事,你向我请求了一百二十一遍,你就会得到我的许可。”

“无论什么事吗?”

“无论什么事。这可是一个王子的许诺。虽然我的确时常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松本说,“可是,如果你真的突破了你自己的原则、说了那第一百二十一遍,我想,那我就愿意去理解,我会学着去懂的。”

樱井松开牵他的手,松本看着暖和的那双手离开他,迷茫地冲樱井眨着眼,而后者定定地看着他——几乎像来自一头幼狮的瞪视。

“我现在就要向你做出第一个请求,看看你会拒绝我直到几次。”樱井突然大声说。

“您请。”松本向他行脱帽礼。

“我请求,”樱井迈前一步,仍然投来那样的幼狮似的眼神,“我请求一个吻。”

松本傻乎乎地看着他,直到他们都分不清彼此是谁先开始不自在的,分不清第一朵绯云先飘上了谁的脸颊,也分不清第一声敞怀的大笑来自谁。

“您请。”松本欢快地回答他。

 

此刻,他们之间出现的第一个“一百二十一遍”,樱井请求他学着如何理解分别。

“你就是那么想去战场,对吗?”松本轻轻地问道。

樱井倏忽一怔,心好像在下沉似的,但他仍然说:“是的。”

“你总是觉得这世界上的苦难都和你有关,你就是没法忍受你对它无能为力,是不是?”松本说。

“我也没有那么高尚,”樱井小声地辩解道,“这是你的国家,我总归对它负有一点责任。”

松本轻轻地笑了,他说:“你也对我负有一点责任。”

就在樱井以为这是另一次失败的交涉时,松本靠近他,接过他臂弯里的头盔。

一双冰凉的手将他的额发抹开,在他额角的地方多流连了一会儿,然后那块钢铁物什被轻轻地扣了上来。松本为他戴上头盔。

樱井在头盔里朝松本眨了眨眼,而松本笑着,将那排翘起的、小栅栏似的护目合上了。

在钢铁之中,只有自己擂鼓似的心跳,还有呼吸和血液泵动的声音,樱井透过那一小片“栅栏”瞧着外面的光亮,直到一片阴影温柔的降落在那里。

那是一个隔着头盔的吻吗?还是国王为他的骑士整理头盔上的流苏时、伸出的一面干燥的手掌?

 

“战事催人上马,无暇留给闲谈,”松本说,“祝你平安,这是我对你的要求。”

樱井愣怔地看着栅栏后的小国王。

“你该出发了,将军。”松本对他说,像识大体而不情愿地让出了心爱的糖果一样,像一个早熟的孩子那样强颜欢笑。

 

可真要命,樱井想,我对他如此心动,竟然是在我们分别的时刻,这身钢铁铠甲将为我阻挡箭矢和小人的匕首,此刻它也阻隔了我和恋人的一个吻。

他在那一瞬间,有些微地忘记了强烈的战意,在那一刻,他留恋这个困守在森林里的小国王,就像国王也留恋他。

 

他跨上马。

 

07

 

樱井高高地跨坐在鞍上,战马载着他向前线去。他却恍惚地回想起国王那时凛然的神色,这是他才知道,知道他长大了,知道二宫先知的教育从不失败,一个成熟的君主正在成形,而女巫的恶咒困不住他太久。

他也天生是自由的游侠心性,只在此时,只在此刻,樱井是他和外面的世界唯一的交汇口,他眷恋樱井、依赖樱井,是不是在透过他、攫取和“自由”有关的一切?

爱情是我一个人的专属错觉吗?樱井想,即便那样,松润也无可厚非。毕竟我在一个那么小的年纪里,几乎是把他哄骗到手的。

在这一刻,他有一种明晰确凿的预感。

他的出征将使他失去良多。

 

08

 

樱井出征的那天夜里,松本从梦里流着泪醒来,二宫在自己的臂弯里揽着他,悠悠地拍着他颤抖的背,像从前那样,呜呜地哼起打仙境里泄露人间的摇篮曲。

“我的润君呀,我亲爱的小润,你听我说,”二宫先知说,就像在唱一首小诗那样,“这是先知给你的许诺——幸福要被惠赠给所有等待它的人,也赠给你我;少男和少女的爱情自古无人辜负,战场上只有野百合留下它的馨香;我代他做出一个许诺,因为人人都知道那就是他的心声,明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亲吻我们的洞窟时,骑士将会恭迎他的小陛下回家。”

 

09

 

习惯不是一件难事。松本对自己说。

他能够习惯森林里的生活、洞窟里的安眠,能够习惯没有锦衣玉食铺就的一天;他也能够习惯樱井第一天受领他的爵位、成为皇家的亲卫,也许他对松本第一次称呼“您”的时候,一切都显得陌生而讨厌,不过他最终仍然习惯了,毕竟亲吻和牵手是没有变化的。所以,他想,我此刻也能够习惯没有午后会面的一天、每一天,只是一场很快会结束的战争,只是需要习惯书架上久久不能更新一次的库藏。大野副官有时会接替樱井的工作,带着一点零碎有趣的东西出现,可那段长长的泥路上从此只有他一个人来去,他有时恍惚地回头,只瞧见一行东歪西斜的脚印。

他有时会想哭——哭声很大、很响,只在心里郁积着、恸哭着,像对着山崖那样,还能激起回音,但他在面上从未有过眼泪——他相信为还未发生的事痛哭是可耻的。

或许他以为自己就要习惯了,直到有一天,像天地倒倾一样,斗转星移,黑白互置,一切又变得不同,他就要习惯不了了。

 

“你可以离开了,”二宫对他说,“‘女巫的咒语有它的期限’,我确认那就是此时。”

松本茫然地看着他,花了很久才理解那是什么,花了更久,才在脑海里为心里贮藏了十余年的、山川大河的图景卸下锁链。

我可以离开了吗。他想道。我可以去走他走过的路了吗。

 

“我会来看你的,我保证。”松本笃定地对二宫说。

先知鼓着袍子飘浮在洞窟的门口向他挥手致意。

松本背着行囊踏上泥路时,恍然想起,在幼年的雨夜也有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他那时只要学着习惯被拘束的脚步,如今,他想重新习惯什么是“自由”,他现在要去走一些路、看一些风景,只在心底,他保留着期待,等待不期而遇的伟力。

 

10

 

“将军。”大野副官在厚厚的毛皮大袄、蜷着身子,对他点头致意。

樱井骑着马、跟着大野度过哨口,士兵们夹道欢迎,高声地用嘶哑的嗓子,在每一句“胜利”后喊他的名字。

樱井觉得自己面上的表情应当是笑,可他也不知道,他只是麻木地维持着那个表情——他的肢体就好像和他的脑海分裂开来一样,在没顶的人声嘈杂中,边陲小镇上的庆典礼乐高奏,可他感受不到人们的喜乐。国民们在他的马道两侧冲他挥手,新年的钟声即刻就要响彻这里。

“翔酱,我知道你为什么失魂落魄。”大野高深莫测地说,他驱马上前、与樱井并排。

“是吗?”樱井干巴巴地问。

“我替你去过很多次林子里,他起先过得很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大野说。

“‘起先’?”樱井即刻紧绷起来,不知该继续听下去,还是高声喊叫起来、夹着马肚逃开。

“他后来也很好,只是我没有见到他,”大野说,“女巫的诅咒到了它的期限,他就离开了。”

樱井讷讷地,花了一些供大脑迟缓地运作片刻的时间,才察觉到狂喜涌上心头,可是喜悦来不及表露就戛然而止了。

他敏锐地说:“他出来了,可是你是皇家亲卫队的一员,你难道不曾在王宫里见过他吗?”

“你看起来就好像是我把他藏起来、以便让你经受相思之苦一样,”大野低声嗫嚅道,“我没有,他是出门游历了——去看他在林子里见不到的景色。”

樱井的心缓缓地落定了:“那很好……他要去多久呢?”

“没有人知道,不过他回到过洞窟,‘我暂时定居了’,这话是和二宫先知说的。”大野说。

“‘定居’?为什么?因为……”

 

因为婚姻?因为归处?一百个最恶俗的情节涌上心头,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在每一个假想里松本一须臾就过完了长命百岁的一生,他们不再有关。樱井想起他骑着马离开林子时的谶言,忽然觉得不真实。

 

“我可不知道因为什么,”大野说,“终年酷寒的北方是定居的好去处吗?我退休的第一年,就要马不停蹄地赶往海边,而绝不会选择一个战争边缘的边陲小镇——”

樱井勒住了他的马。

“你说什么?”

“你自己听见了我说什么。”大野朝他露出一个软软乎乎的傻笑。

 

人群的尽头,礼炮奏响。一个穿着平民式样的褐色袍子的身影在人流汹涌后踮着脚,那个头顶在欢呼推搡的人们中起起伏伏。

“不期而会的伟力,是不是?”

大野乐呵呵地说。

 

+1

一切都变得都有些不同。

松本拘谨地站在他眼前。他好像在一年之间长大了——他黑了一些,不过那只是相对于从前那个住在层层林影下的、冰雪似的小王子而言,他是黑了一些。他的个子猛地蹿高了,像棵小树苗似的一夜之间挺拔起来。他真的走过了很多地方,是不是?他的眼睛仍然干净、漂亮,但是和那种对人世一无所知的懵懂洁净有些不同。

他长大了。“长大”这个词真的和年龄不大有关,需要一点“经历”的效用。

樱井没有先伸出手去牵他,他觉得自己或许不该那么做,而松本也没有给予任何默许的表示,他们肩头并着肩头,边陲小镇庆典在远方狂欢,他们却在灯火阑珊的地方并排走。

而且,樱井有些惆怅地想,我们肩膀之间隔的不那么近——事实上,他怀疑松本在他们中间为一个透明人预留了席位。

樱井学着习惯这点微妙的不同。

因为他得到了鼓励,那是一个蜻蜓点水似的、无人处的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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