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恩符克司

人走进喧哗的群众里,为的是掩盖他自己的沉默的呼号。

【翔润】还童

OOC,私设如山,还很冗长,总之没啥意思。
简介大概就是,时过境迁的人梦到和恋人和好如初的少年时代,丰厚的时间给他助力,使他读懂他过去不懂的。


 

“我们要去旅游。”樱井宣布道。

他坐在高大的书桌外缘,脚尖触不到地。他不畏寒,晃着两条麻杆似的小腿。

 

地图、手册、五花八门的打印纸和小卡片,在桌面上下一片狼藉。只有被伟大的樱井领袖选中的那一部分,才能歆享工工整整的殊荣,在书桌一角摞成岌岌可危的一小叠。

 

“谁要去旅游?哪个‘我们’?”松本被亢奋的领袖惊醒。这室内暖烘烘的,绊着思路还昏昏沉沉地在梦里涡旋。

 

四周的陈设投在朦胧的睡眼里,它们如此令人惊异——杂乱,无序,可是有朝气,遍布日日夜夜的生活的痕迹,足球和手柄放在称手的地方,空了小半的锡皮罐子里,汽水过夜后的甜腻气息溢出来,地板上的书包里咧出一角课本,圆珠笔在右上角端端正正地留下一行姓名。

松本润看见他鼓鼓囊囊的棉袄还整整齐齐地叠在沙发另一角,和踢得乱七八糟的毛绒被子蜷在一处,当他愣怔着陡然松开双臂,一个沙发靠枕从怀里滚下来,在地上雀跃一步,暗示着留宿的客人美梦一夜。

 

“你戴着耳钉,”松本喃喃道,“还染发。”

“这有点不太礼貌,松润,你就好像过去三个月都没有注意到一样,”樱井皱了皱鼻子,高高地吊起眉毛——但仍然是一个和缓纵容的神情——耳垂上嵌着的是他最喜欢那枚耳钉,光泽盈盈,和他的眼睛一样闪亮,“不过好在你可以这样对我,我对你很尽力了。”

松本几乎在清醒地认识到处境后,立刻就警觉起来。他盯着这个鲜活过头的樱井翔,直到其人露出一点货真价实的青涩,羞怯地把一头金灿灿的头发揉成一团凌乱形状。

“看来你不太想去旅游,”樱井小声说,把通宵一夜整理的旅游行程往身后藏一藏,又藏一藏,自以为隐蔽了,继而挺直脖颈,“盯着我看可不能作为一个回答。”

松本茫然地垂下头,看见一夜之间褪去老茧的手掌,干燥、柔软。他指望看见二十岁那年被锅沿烫出的一小片焦黄,可是它不复存在了;舌尖扫过牙槽,惊觉那些牙齿还前前后后地胡乱排列着。

“我们要去旅游。”他干巴巴地复述道。

“就是如此,没什么可拒绝的,松润。”惊喜的亮光又闪烁起来,在月牙似的眼睛里漾起波浪。隔着一张凌乱的书桌,松本看着他,攫紧那一点明灭的闪亮,有一个几乎只是色块的身影在睡眼里晃悠着逼近,又在近旁半推半攘,关节硌着人的胳膊,这有些疼。但是这疼痛的寓意极佳,昭示着年轻的好时光失而复返。

 

这是梦吗?中年的松本润茫然无措,一时不知偶得的是一个良机还是祸源,他藏在这个瘦弱年轻的躯壳里,不知该拿出哪副心肠。这是梦吧,许给怅叹多年的人一个良机,让他们仔细瞧瞧自己心里的野望。

 

 

“你有点不在状态。”樱井说。他执拗地把脸朝着大巴的窗外,似乎忽略了玻璃和它的倒影会如何暴露一个人。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缺乏笑意,也被抽空了兴奋。他看起来不太高兴。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樱井郁郁寡欢地说,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当他察觉仍然无人响应,就像被击中一拳一样,陡然失落起来。

松本润持续着沉默,沉默地注视着他。

 

“看起来不太高兴”,当这句只在脑海的台词被掷回给自己,松本一时察觉一种微妙的倒错,好像在揣度人心意的不只他一个人。他发起怔来,枉顾尴尬的静默正在他们间显示出威仪。

 

樱井翔看起来快要沮丧了。松本几乎能听见焦躁的思索在他头脑里“咔嗒”运转的声音,他好像在逐一严核心里的日程,费力寻找是哪一条出了问题。如果松本再不回答他,他可能即刻就会彻底失落起来。

这真是物是人非了,是不是?松本想。而他再罪恶不过——他搞砸了自己的樱井翔,现在还躲在年轻人的身体里,预备糟践另一个。

 

他转过头。这辆大巴在寒冬的路上默然疲惫地摇晃了两三个小时。它向山里去。山中湿润的晨雾在玻璃上渐渐披挂上晶莹的水珠,像初湿的新雨那样蒙着视野。

是不是真的下雨了?也许在他睡着时下过。这班大巴太早了,披着城市未熄的路灯出发,顶着夜幕里的星子疾驰。此刻,从椅背上方扫视过去,大多座位都缺席,只有三两个黑漆漆的头顶随着山路颠簸浮沉。

愈向山里去,察觉这里积雪未化,玉树银梢间,披挂着远处人家彻夜通明的灯火。

 

他从来没指望见过这样的樱井翔,毕竟年长的人总是看起来更游刃有余的那个。感谢岁月借给他的一些丰厚的履历,他现在重返当初,才惊觉一些他忽视的幽微的喜怒哀乐,另一些他错过的小心翼翼。

 

“翔君,我太困了嘛。”他轻轻地说,近乎是抚慰。这是投石问路,他正模仿起自己年轻被纵容时的抱怨。

樱井翔笑了。他成功了。背对着他的肩膀曲线从紧绷的耸起恢复了自适的平滑,这个年轻的小领袖刚刚确认了他的信徒仍然忠心耿耿、对他全心依赖,仅仅这样就能使他即刻放松下来。

“很快就到了,”樱井也缓下声音来,这是属于年长的人的关切口吻,“你冷不冷?”

“我?我不……”松本说。

下一刻,一双像在火炉上烘烤过的手伸过来,扣住松本的那双,像火钳似的,叫人瞬间僵直。

“这不是冻坏了吗?”樱井埋怨道。他解下自己的围巾,热烘烘的布料转移到松本脖子上,胖乎乎地在肩膀上团起来,像座矮矮的小墙,连脸颊也围护起来,鼻子在布料深处翕动,好像攫住了一股格外早熟的香水味,只剩下两只茫然的眼睛,忽闪着,惊慌着,和另一双凑到面前来的眼睛对视。

“说‘茄子'。”樱井举起他的手机,另一只手也凑到镜头前,比出一个洋洋得意的枝丫。

 

拙劣的演技。松本埋在围巾里告诫自己。这种僵硬可是错误反应。你们从前勾肩搭背,并排站着也要用半边肩膀相抵,恨不得把所有时间花在对视和触碰上,好像医生对他的病人那样,那样熟悉对方瘦弱的琵琶骨和胸膛。你们从前不是这样的,不是如今这样。

 

 

“这有什么意义呢?”松本润仰面朝天,他躺在湿润的土地上。他拗着肩膀,樱井钳起他的手腕,他就在臂弯间一挣一挣。

 

一路以来,走马似的大略扫视过的山川,此刻好似在头脑里凝滞起来,成了一股一股的乏累。

他们好像一路都在奔忙,循着冰柱虬结溯洄,直到还活络着的温泉源头,来不及发出更多喜悦的惊叹,即刻又奔赴下一个无人之处。

 

七八点钟时,夜宿温泉镇上的人们尚算早起,迎着尚昏倦的微光睁开睡眼,在乍寒的激灵中呼出今晨的第一口热气,而他们已经走过了小半个山城;日及正午,方才入山的人群浩浩荡荡地在山脚鱼贯来去,而他们正在半山的石凳上小憩,对着被盲目地裹挟步伐的游人露出胜利的微笑。

他们好像在逃,在逐。永远不肯落于庸常,不肯和山脚下的人共享景致,那么就要比谁的步履都更轻快,比谁的呼吸都更急促,他们把人群扔在后头,好像把时间也扔在后头,在没有后方的雪山上飞奔,阴晴圆缺和人世变迁都落在山脚下,只有他们的黄金时代,沿着盘旋的山路蒸蒸日上。

 

樱井翔把五颜六色的旅游手册掷在一小片尚算干燥的地上。松本在雪后新湿的苔藓上瘫倒,谁见了都要心生同情,可是樱井却只顾着敞怀地大笑,钳着颓废的松本的手腕和他角力。

在这样一挣一挣时,松本头昏脑涨,脑海里如同沸水蒸腾,那些混乱的景致蒸腾起来,什么深刻的记忆也不剩下了。只剩下困惑、疲倦,和微小的不满。

太累了,松本想,一挣一挣地,刚要一时大意、被曳起半个身子,即刻就使出蛮力去拥抱大地。太累了,他正躲在朝气蓬勃的松本少年的皮囊里,可是属于中年的松本润的那一部分核心在替他叫苦连天。我不要再看什么了,他想,我老了。温吞吞的太阳从裹着冰晶的浮云罅隙后探出头,和煦又温情,催人倦眼合上。

那双精力充沛的手、不由分说的手,好似永远不会为奔波疲累,闻言,倏忽离开了松本的皮肤,而在下一个隐隐失落的念头浮现出来前,一片人影投在松本面上。

 

樱井翔俯下身来看他:“有什么意义?生活即意义,松润,行走就是快乐。”

 

他欢快地说,抬起撑在松本脑侧的一只手,亲昵地揩去他鬓角拈连着的豆大汗珠——他似乎在讲道理,又好像有哄骗的性质。这让松本想起过去。在过去,他们在备考的前夕,在这个或另一个人家里借宿,隔着深夜里唯一亮敞的书桌,松本露出愁眉苦脸来,转得不灵巧的笔在书桌上一下一下的掉落、敲击、发出脆响,又被两只手指拎起,复又焦躁地呼呼旋转起来。樱井听见他,抬起头来,看着他,灯光把他冷夜里的面容熏得暖烘烘的,且在他眼里点燃星子,两颗又白又亮的门牙顶开嘴唇,笑意就从唇缝里泄露,带着安抚的意味,好似他正不得不拆解自己的耐心、诱哄年幼的兄弟去瞧瞧算式的獠牙。

 

这种联想让每一个成熟的男人都不会太过愉快,松本不满地想,樱井是不是总在扮演这样的角色?他给予人一种让人欣喜又不能使人知足的好。他像是兄长,又类似老师,或许更像偶像,可他又好像不止于此,偶尔,只是偶尔,他显露出与“恋人”相类的亲昵和温柔,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步调,擂起别人心里的春雷阵阵。

 

松本烦躁地向半空中伸出手,胡乱挥舞一气,把那张扰人的、年轻的脸挥开,嘟嘟囔囔地喊起来,喊着“累”、又抱怨着“不肯走”。

可惊起春雷的樱井呢?他不肯善罢甘休,不肯轻易放过他的旅伴沉沉睡去,他朗朗地想起来,笑得那么敞亮;他伸出手,灵巧地穿过松本的腋下,十指在他背后扣起来,好像要搬运什么巨物似的,吐出一口长气来。

“你在做什么……”松本像块昏睡的朽木一样,在脊背离开坚实的大地前最后一刻也不曾放弃斗争,胡乱蹬起脚,也许踢中了什么人,也许没有,但是旁人的侧目是的的确确的。

樱井揽起一个和自己一般大小的累赘,笨夯夯地挪动起来,他们右脸颊贴着左耳根,这只脚绊着那只脚,膝盖和膝盖相撞,瘦楞楞的抽条少年的骨架硌得彼此都不会太过舒服,近乎拥抱着,好像两个大得出奇的连体婴。

松本润踉踉跄跄地倒退着走,黏在他的羽绒服上的融雪泅开了,那可有点不好受。他恹恹地在樱井耳边抽了抽鼻子,听见更加放肆的笑声贴着耳廓响起来。樱井停顿了他的脚步,敞开又大又厚的迷彩夹克,胸前的另一颗豆芽菜被一同裹入汗湿的温暖里。

这下他们看起来更像在相扑道具里充足气的两个笨蛋,在料峭春寒里胡乱行走,一边迈步,一边发出颠簸零散的大笑,八方投来的目光或许扎眼,然而这种张狂的快乐好比一种铁壁铜墙。

“你怎么这样都能出汗?”松本抱怨起来喋喋不休。

“我们松润倒是不怎么出汗,”樱井满意地说,努力地伸长了他的脖颈,以便越过一个单薄的肩头去看积雪初融的石子路,染黄的发尾在颈窝翕动,搔得人发笑,“我的运动成本就比你低得多。”

“你不踢球了,现在你可不运动,”松本小声驳斥,“‘荞麦面’就是你的运动,你会发福的。”

“我不会的。扛着你也是运动,松润真是长大啦,”樱井说,圈着松本的手臂轻快地拍拍他的背,谁也听不出他的不满,好像他口中不是一个累赘的后辈,而是件了不起的乐事,“你还不肯自己走?看来你不打算剥夺我这次运动的机会,真是挺慷慨的。”

 

不知踉跄跌撞地行了多久,松本踩了樱井许多下,可也许樱井撞上他膝盖的次数要更多,直到一双手在人暖和起来的脊背上轻轻拍了拍。

“好了,”他听见樱井说,“我们从东坡下山,现在,最后再看一眼这里的风景吧。”

松本把自己从这个暖炉似的拥抱里摘出去,在骤至的寒意里抽了抽鼻子。

 

他们尚未登顶,因为雪线即在这里,从此往上终年冰川覆盖,密密匝匝的橘红色封锁线拦住他们的去路。在一个穷尽所能的高度,他们背后贴着世人为人们定下的规矩,俯身能看见明黄色的冰天雪地里,人流如同蚂蚁似的涌满山径。这里寒风凛凛,空气如同滞重的雪子,剜去他们一路的疲乏。

“这里是挺美的。”松本抽抽鼻子,闷声回答。

“是很美,”樱井满意地附和道,“不过我们该走了。”他把腕上的表盘从里三层外三层的袖口里拨弄出来,低呼一声,即刻就要迈步。

“这么美,可是你为它留的时间和别的景点没有什么区别,”松本润小心翼翼地问,他正借着年轻的躯壳来为多年的困惑求解,“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步履匆匆的樱井翔停下来,他惊讶地看着松本,知道自己无法回避一个真挚异常的问题。

“欣赏美景是乐事,”他听见自己说,“可是行走的快乐更持久些。”

他好像为袒露自己的私人哲学害羞起来,背过身去,面朝着既定的下山路线:“不过你实在喜欢,可以多留一会儿。我在下面的景点为你预留时间。”

 

而三十代的松本润攫紧了茫然中的顿悟。在这一刻,从过去到他的如今,从每一点细小的不满,到最终恋情失败的遗憾,统统静默地释怀了。

这一刻的对话必将影响深远,把明晃晃的光线聚焦在他们之间的差异上,曝露他们的不同。在这个白茫茫的雪山上,从这个乍暖还寒的倒春寒以后计数,还有十年,还有二十年,他们要沿着岔道缓缓行进。他们之间的日益疏远,并不出于谁抛弃谁。是樱井翔从来如此,他有着旅行家的哲学,他需要的只是一种奔忙的状态,行走的快乐才使他丰盈。某一刻,他面见一处风景、一个人,在那个忙碌的罅隙里,他或许心里觉得美,可是他的下一步仍然要落在路上。

 

松本想起此刻他拥有延误行程的殊荣,甚至难以自抑地偷笑起来,但他轻松地舍弃了他的特权。

“不,我们走吧。”

 

 

月上梢头时,他们的脚跟并排迈入长长的回廊,第二场冬末春初的雪擦着他们的脊背即刻落下来,而当他们把僵直的脚丫塞在被炉下暖融融地挤在一起,骤雪彻底显露了它阴沉的威仪。

 

“好累呀。”松本吐出一句轻飘飘的抱怨,惬意放松地彻底瘫倒,即刻就要假寐起来。

有一双脚在被炉底下踢了踢他,又踢了踢。松本润正合着眼,放松的笑意还依恋着嘴角,伸手勾来随便哪一处的抱枕掷向那个烦人精的方向。

他在切切实实的疲倦和不明缘由地恼人起来的樱井翔间挣扎了一会儿,只有那么一会儿,斗争的结果就明晰起来。他叹息着,坐直身子,问道:“翔君,又怎么了?”

“我说,”樱井眼神不与他接触,怀里正揽着被掷来的抱枕,又把下巴搁上去,“和我出来玩是不是挺无趣的?”

“还好吧,”松本揉着眼睛敷衍道,可当他一抬眼,瞥见那个看起来有些沮丧的樱井翔,即刻就改了口,“完全不会。”

樱井勉力扯起嘴角,看起来并不受用。

 

松本润盯着樱井瞧了一会儿,继而吐出几乎只是气音的一阵轻笑,又把胳膊枕在脑后,复又躺倒。他面朝着天花板,仿古的顶灯蒙在薄纸里,纸上点染着细碎的花蕾和枝丫。

一个困惑的樱井翔,这可不多见。樱井翔看起来永远有计划,永远方向明晰,偶像的下一步是主播,这一个演播室连着那一个,金光闪闪的演出服后还掩着另一件考究的黑西装,他的奔忙的确持续了下去,直到他的三十代,给予着他旁人不得而知的充实和快乐。

松本润只顾看着那盏灯,想起他成年后也不曾解开的不解和困惑,还有他今日的释怀,他轻轻地说:“对我来说是挺累的。可是,这种旅行,这种累,都是翔君的一部分吧?”他不知道樱井听到这话会作何感想,但自觉身是梦乡客的人,在清醒和困惑的夹缝间,或许总有那么一须臾不管不顾、吐露真心的狂劲,“凡是翔君喜欢的,我都想尝试去理解。”

 

这场窗外的雪又薄又轻,像一阵乳白色的雾俯身亲吻大地,一个与之类似的轻巧的吻落下来,落在仰面朝天的男孩的额上,绵长而无声,和冰天雪地里降落的薄纱一样,仿佛不曾来过。

 

在那一片阴影即将离开前,松本攫住在他脸颊边晃来晃去的迷彩夹克的下摆,樱井正俯身和他对视,面颊背光,神色晦暗不明。

断续的线缕似的呼吸在年轻的面庞间缠绕,松本知道,他稍稍一用力,就能拉近这点胜似于于的距离,正如同他略微推拒,这距离也将被轻易地、无限地拉远。

 

他想,这不过是一个梦,我何妨奢侈一点。况且这甚至都不算扰乱了过去。他们的初吻大抵就是如此,樱井跪伏着身,而他仰面看着他,似曾相识的、沉默长久的对视,在一个足够年轻的初春雪天。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他甚至不知道这是否是真切的清醒。

他睁开眼,这里的顶灯温柔和煦,灯光蒙着薄纸,纸上缀着娟秀的点点樱花。

松本以为他还在梦里。

可当他坐起身来,身体变得又滞重又缓慢,伴随着宿醉后的酸痛和乏累,熟悉的岁月的沉疴回到他的身体上。

他一蹬脚,好像踢到了什么人的脚踝,也许是另一个人的小臂,啤酒瓶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滚动起来,惊起了几声呓语。

松本迷迷瞪瞪地醒悟了过来,看见四仰八叉的相叶,在梦里对相叶挥出一拳的二宫,大野抱着膝盖蜷在二宫边。还有樱井,樱井枕着胳膊趴在小几边,半边脸露出来,上面有被枕得通红的印子,称得上是醉醺醺的中年男人中最得体的那个。

松本尝试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越过这只胳膊,那双小腿,避开这个酒瓶,那部手机。这对一个醉汉来说有些太难了。

室内炸响“咚”地一声,像隔着头皮拍响锣鼓。松本晃荡荡地站着,花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是自己制造的巨响,花了更久才察觉迟缓的钝痛。

拉开门扇时,浅眠的二宫在地上蠕动了一阵,窸窸窣窣地,只是换了一个睡姿,勉力问道:“J,你去哪……”

“出去清醒清醒。”松本说。

 

室外天色褪去澄明,暮色即将四沉,远处石头垒砌的小池中央,水汽蒙蒙蒸腾,温泉池里人头攒动,正是一年旺季。沿着石头小径一路向池群深处穿去,人们敞怀的大笑和嗡嗡人语在各处聚成一团,人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隔着薄雾,却更加鲜明地看见自己。

松本不知道他走了多久,直到哗哗水声从面前传来,那是夏季水量格外丰沛的一束瀑布,扎着头巾的黑壮老人吆喝起来,朝他挥舞着手中写着“温泉修行”的小木牌。

“年轻人嗬!就应该历练历练!”老人市侩地大笑起来。

“您说得对。”松本说,露出一个格外讨长辈欢心的笑容。

 

樱井揉着酸胀的脖颈坐起身来,脑后传来一阵活泼的电子音乐,是二宫坐在角落里,正睡眼惺忪地按着掌机。

他下意识地开始环顾四周,确认不叫人省心的、三十代男人们的情况。

“松本桑呢?”樱井问。

二宫抬起头瞧他一眼,笑嘻嘻地说道:“往屋外去啦。”

 

 

像橙红的融融火光隔着半透明的皮囊投射出来,在每一片碎语和手掌途径的地方烧灼生烟,染上晚霞。

瀑布的滂沱水流冲击而下,在石头上溅开水雾,雾里的人影摇摇欲坠,张口即有发酵金麦的馨香。

他长高了,樱井翔想,他变得不肯屈就,不肯稍稍屈膝、显示出一点软弱,他固执地挺直着身躯,樱井稍有要为他抵挡水柱的意向,他即刻就要使出蛮力,迎接冲刷。

一簇又一簇发狂的滞重水流,如同子弹,如同箭矢,从他们头顶冲撞下来,嘈杂哗然,如同大海在头顶倒倾。松本润的皮肤被冲撞得发红。

“别再冲了。”樱井说。他不知道他以什么角色这样说。他不知道该佩戴哪副面具。

 

如果他是年长的人,他要说,“不许再冲了”,他要钳着松本的胳膊离开,他要使用一点应得的威仪,可他们现在这个近乎拥抱的姿势又算什么呢?

如果他是同事,他会说,“这样冲好吗?”他要使用问句,他要为关心缀上生疏得体的敬语,在规劝之后、在寒暄之后,他要远远地、静默地尊重松本的决定,而他比什么人都清楚松本的顽固。

如果他是朋友,如果他是旧情人,如果他们是生疏又亲昵的两片云彩,如果他们是后人来路边的两座并立的丰碑,如果他们是模糊不清的两湾影子,如果他们其实定义不来,如果他们天生独一、无可替代,如果他们脊背对着脊背,披着同一抹夜色,朝着城东和城西各自归家,瞧一眼时钟就能料定另一家灯火什么时候熄灭。

 

醉醺醺的、格外沉默的松本,就那么看着他,樱井鬼迷心窍地回报了一道视线。

几乎在目光相撞的同时,催生了一个吻,一个在任何定义之外的吻,一个水到渠成的吻,分不出是谁先靠近的,或许是他们同时被吸引。

 

松本身影飘摇欲坠,像一张薄纸,不知是激流的伟力还是酒精的效用,他看起来比以往脆弱。

樱井在嘈嘈水声中叹息,推着松本瑟瑟发抖的肩头,像两个似曾相识的、捆在一起的笨稚人影,向瀑布水帘深处、隔出的狭密静谧中去。

又有一些火焰似的吐息附着上他们的皮肤。在他们身后温泉镇的山坡人家点起灯火,小摊、街铺、行走的人们,都成了无数火星,山径盘旋,如同流动的岩浆,如同橙红色的河流。

灯火隔着瀑布,无尽的光与热被水帘滤成融融冷光,荧荧光斑在他们面上投下。

 

这无关乎什么失而复返。

年轻的时光只是被人贮藏,它不曾走远。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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