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恩符克司

人走进喧哗的群众里,为的是掩盖他自己的沉默的呼号。

【翔润】面见

樱井翔这么说时,人们总是不太明白,但是松本润的近视眼真的可以成为一件很暧昧的事情。


 

00

 

“怎么样?”樱井站起身来,他问。

松本慢慢吞吞地穿过漫长的队伍,途经的人们手里捏着一本本病历,焦急不安地踮足张望着尽头那间狭小的纯白房间。他就那么从窃窃私语、互相宽慰的人群中走过来,沉默地耷拉着脑袋,像一株萎靡不振的豌豆苗。

松本听见樱井的话,只是沉默地抬起头瞧了他一眼。

樱井靠近他,用手掌把他脸颊托起来。他轻声说,像安抚一个孩子那样:“无论如何,你先告诉我。”

“翔君。”松本嗫嚅道。

樱井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听见那个声音在他后脑勺处如同蚊讷般轻言细语。

“翔君,左眼0.2,右眼0.3。”松本悲哀地说,“我这一生算是完了。”

 

01

 

这一次,把那副眼镜折腾坏的元凶是松本的同班同学。

 

樱井“将军”的球技一向声名远扬,凭此在松本的班级里拥有数不胜数、通风报信的“忠诚哨兵”,每一个在走廊里瞧见他时都说,“樱井前辈,你快去看看那孩子吧”。

而当他腋下夹着着足球、火急火燎走进那间教室时,松本正呆滞地坐在座位上。他的眉头紧紧地聚在一起,肩背像一只警觉的弓背猫那样蜷着,如同在狼群中戒严。汗衫领口里伸出一截白嫩的脖颈,绷直了、向前伸着——他在努力看清什么,上睫毛抵着下睫毛,间或呼呼地扇着。

樱井揪起胸前的一小片汗衫,揩了揩人中上的汗珠,决定和他一道去医院。可松本忤逆了他的意见,这不太常见。

那时,樱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却只听见松本生硬地说,“不用了”,然后他就像一截生了根的树桩般顽固,死死地长在那把椅子上。

“不行,”樱井说,“你不能在眼镜的问题上马虎,一定要再去测一次视力。我这次是认真的。”

 

“我这次是认真的”,这句话从来一说出口就奏效,松本一听就畏缩、就妥协。它是樱井的致胜法宝。可它眼下也失效了。

 

松本分明看见他的眼神,却只是说:“翔君……真的只要以前的度数就好了。”

樱井感到一阵恍惚,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那你打算怎么自己回家呢?”他刻意把咬牙切齿的重音落在“自己”上。

松本露出一副受伤的神情来,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那团白色球衣和麦色皮肤拼成的色块,那就是他眼里的樱井。他无声地控诉。而樱井也用沉默告诉他,是的,你不去测视力,我就不送你回家。

松本润在那里傻兮兮地杵了一会儿,樱井起码有三次认为他打算屈服。可是最后他平静地说,好吧,翔君再见。

他们之间说不清谁更五雷轰顶一些,樱井瞪着他,问道:“你自己回去吗?”

“嗯。”

“你怎么回去?你先走两步给我看看,”樱井把足球扔在地上,让它在地上溜溜地滚开一些,又往后退开几步,远远地,抱着手臂冷眼旁观,“往我这走。”

松本深吸一口气,朝他点了点头,像即将踏上平衡木的体操演员向评委致意似的。这起先不太难,他只是视力不佳,又不是一个瞎子。可是当他们班的那浩浩荡荡的足球队风风火火地出现,大呼小叫着“前辈”,箭步冲过来和樱井勾肩搭背以后,一切就变得不同了。他们都戏谑地看着松本接受试炼。

松本犹疑地走,像一条年老的海鱼,在混混沌沌的温暖里摇头摆尾。到处都是那样的色块,白色的球服,接着小麦色的皮肤,像一堵墙一样密密匝匝地并排伫立。他留心盯着每一团颜色里大约是耳垂的位置,希望看见晶晶亮的耳钉,但是他又想起樱井翔踢球时从不戴耳钉;他耸动鼻子,盼望嗅到那团朦胧的香水气味,但他又失败了,少年人的汗水气味把什么都埋在下头。

而那时,在他无暇顾及的地面上,那个在雨后新湿的泥泞里滚过的足球脏兮兮的,它起先被樱井翔踢开了,悠哉悠哉地往一排桌椅下头滚动,撞上了凳腿,又轻巧地折返。

可松本不知道,他全神贯注地找他那狠心的“靶子”,唯恐自己走错方向。足球滚到他的路上来的时候他浑然不觉,踩上去的时候才幡然醒悟,他要向前栽倒的时候,麦色和白色的色块墙里突出一片,迅猛地略到他面前来,一双汗津津的胳膊抓着他自己的那双。

“翔君,”松本站稳脚跟,抬起头,狡黠地笑起来,“我抓出你来啦。”

他只能看见樱井翔绷得紧紧的下巴,对那面庞上的神情不太肯定,他只能看清反光的汗珠熠熠晶亮,挂在鼻尖、挂在眉梢。

樱井绷着脸,声线也给他绷得那么死板,他干巴巴地说:“你抓出来的‘翔君’快生气了。松本君,你非得去测视力不可。”

 

02

 

翔君生气了,当然会如此了,这就是为什么松本不肯去医院的原因。

他已经足够努力了,努力让自己显得悲痛万分,好告诉樱井他不是不在乎。可樱井的怒火还是大势难挡。医院的走廊人声鼎沸,可仍然谁都能听见他凶神恶煞地说,松本君,你是不是又在被窝躲着用手电筒看漫画,我告诉过你了,少女漫画没什么可丢人的。

松本眨着眼,想让自己和他对视、让自己看起来再真诚一些,可他在模糊的视野里,就连樱井的眼睛也找不到。

“我没有。”松本佯装平静地回答他。

“可你几乎是个瞎子了。”耳聪目明的樱井指责道。

“我不是。”松本说。他决定动用一些小技巧搪塞樱井的话,可他眼下走起来仿佛学步的幼童般犹犹豫豫,而对方早在他迈出第一步就看穿了他的意图。

“你别过来抱我,别说‘翔君我还能找到你’,你站住了。这套花言巧语,留着骗给你递卡片的女孩儿吧,”樱井警觉地说,四周的人群向他们投来怪诞的目光——松本不那么确定樱井耳尖是不是也涨红起来,但他自己的确像被太阳沸煮——“你坐下,你得做散瞳,然后你就配过一副眼镜。”

 

他那么紧张,还显得很焦虑,松本想,翔君喋喋不休时,好像他深感对松本身上的一切器官都负有责任。他好像真的挺享受这种为人兄长的感觉的,是不是?

 

松本尴尬地站在原地,有些想藏进地砖间的缝隙里。

终于,这时,一双心软的手伸过来,轻轻牵起他的手腕,看见他木讷的模样,又疑心两条胳膊的距离不够近、会叫他给人群裹走,于是那双手松开他;这次,又变成一条长着细细的绒毛的胳膊圈住他的胳膊;再过了一会儿,一个半合的拥抱直接把他圈在里头,松本贴着一副热气蓬勃的身体闷头走了一会儿,觉得樱井有些像一条导盲犬,不过他更清楚这话不能给樱井知道。他自顾自地笑了出来。樱井诧异地看着他前仰后合,好像在看一只袋鼠,并不予以理会。可松本绝对发誓,他那时也听见一丝迟来的闷笑。

 

“你就坐在这滴眼药水,得晚点回家吃饭,”樱井把他摁在长椅上,“我去买零食,你不要趁机逃跑。”

樱井似乎错觉松本畏惧的是眼药水这事。他当然错了,松本一言不发、温驯地点点了头,他在樱井那里存储的每日胡闹份额可不足以支撑他再一次激怒人。他只在心里趾高气昂地想,不,除了你,我什么也不怕。

 

03

 

樱井翔是对的,他总是对的。滴眼药水可不让人好受。松本决心从今天开始承认,眼药水就像樱井一样令人害怕。

他感觉到那双陌生人的手撑开他的眼皮,干涩的老茧刮过他的眉头和颧骨,他被迫着瞪大了眼睛,可无法聚焦,冰凉得像雨水一样的液体流进他眼睛里来。

眼药水真的有用处吗?松本想,他疼得猛然闭上眼睛,觉得那些药物都顺着缝隙统统泌出去了,酸涩得人皱起眼来。他的长椅正面对夕阳填充的窗户,视野里是红彤彤的昏暗,许多人影在他面前穿梭过去,晃得他头脑也涨痛起来。

 

他在费力捕捉一个脚步声。可他不能睁开眼,整个人陷在密密匝匝的噪声里,有病床的金属滚轮骨碌溜过,有婴孩哭泣,有低声的哄慰。

 

眼睛真的很重要,翔君说得对。他才失去这么一小会儿光亮,就感到不安起来。这时,他好像听到不远处塑料袋“扑”得一声掉在地上,又有一截干燥柔软的衣角揩到他面上来。

“怎么能用衬衫擦眼睛啊。”一个声音厉声说,这是护士。

“不好意思。”另一个声音说,听起来有些心虚,可松本一听就安心起来。

半晌,一张带着植物馨香的纸巾贴近他,沿着他眼廓轻轻地画一道下弧线。那张纸巾蘸上药水,也变得湿润起来,像一瓣凉凉的唇。

 

04

 

“猜猜这是什么?”樱井问。

松本坐在医院长廊的那条硬板凳上,感到一片热烘烘的白云贴着他嘴唇,他干巴巴地回答道,猜不出。

“再猜猜。”樱井说,他似乎把那团白云换了一个方向,又凑近松本,慢慢悠悠地左右挪动着,这下谁都能在上面感觉出一道道柔软的方格,散发出的麦香那样诱人。可松本抿了抿嘴唇,他执拗地说,猜不出。

“再猜猜,润。”樱井那么执着。

 

这不是他今天第一次这么干了,但凡松本当真如他所愿、安安分分地闭着眼睛,一言不发,他就要拿出一袋崭新的零食、想出一个新的精妙主意来折腾人。松本已经用嘴唇学习过了稠鱼烧的外廓和蜜柚茶的温度,可那些香喷喷的食物一样也不曾进入他的辘辘饥肠里,樱井好像把他当做一样什么别致的调料,轻轻在他唇尖蘸一下,得到这个无聊的竞猜的回答,就得意洋洋地抽走那些零嘴、大快朵颐起来。

 

那团黑暗里的华夫饼又被摆弄了一阵,再凑近时,凉丝丝的蜂蜜温温吞吞地流动起来、附上他的唇角,这就是狡诈的松本的目的了,他迅速地抓住这个机会,探出舌尖,尝到一点甜头。

他原以为樱井会给他的额头一记暴栗,“蛮不讲理”从来是樱井翔的一部分——他向来只在他乐意的时机讲他乐意的道理。可是那节指关节的重击迟迟没有落下来,樱井突然安静下来,就连呼吸声也屏住了似的。

“翔君?”松本提心吊胆地问,他几乎开始反省是否做错了什么。

樱井在他身侧清了清嗓,以自证他还在这里,而不是陡然蒸发了,他说:“你这是违反规则的。”

“我才不打算遵守这种规则。”松本反驳道。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规则呢?”樱井说。他听起来漫不经心,好像他的思绪还绊在先前的某一个时刻上。

“我们都别吃了,你也别吃了,”松本摸摸索索着去找到樱井放在他自己膝头的手,求和似地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这太折磨人了。”

 

他听见樱井低声嘀咕一句。他听见樱井好像在说,我倒是挺喜欢这个的。

 

05

 

松本并不总是讨人喜欢。樱井这么对自己说。他说这话的前提是他愿意承认松本有时很可爱——并且是绝大多数时候,绝大多数他不吝于展示对自己的“依赖”时,比如这个医院里的松本。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松本润,樱井想,两眼昏花,寸步难行,非得靠我才行。

 

可他的骄傲自满很快给击碎了——现在,松本仍然那么敏锐过头,像一座精明的灯塔一样,哪怕闭着眼,也能巍峨地扫视周遭,洞察樱井的不对劲。

 

比如现在,比如他看过松本用舌尖舐蜜的现在,松本越是继续说话,他心跳越是如同擂鼓隆隆,好像这个主意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一样。总之,这现在成了他作茧自缚的明证,他一个人坐在长椅另一端,头脑里天昏地暗,下意识地摸出那盒果冻被松本勒令叫停的果冻。

可是松本还不肯轻易放过他。

“翔君,我听见了,你咀嚼的声音可不小。我也闻到了。如果我一会儿睁开眼睛,发现你果然在我滴眼药水的时候偷偷吃椰子果冻,我就咬你。”松本紧紧地闭着眼、仰起脸说。

 

而樱井,他就好像精神被从躯壳里蒸干了,晕成一缕银亮的水汽,从头顶升腾。他闻言,默默无言地转过头来,看着义愤填膺的松本。

 

松本仍然无法习惯这个,眼药水还在从他的睫毛后头细细密密地渗出来,像流泪一样,显得他易碎起来。这是他第二次滴好药水,这是他们坐在这的第二个十五分钟。他们此刻正朝着窗户而坐,夕阳拖曳着长长的影子,从那堵墙壁上的玻璃后踮着足溜进来,把静谧狭长的医院走廊映得通红如旗帜。而松本眼睫上仍然挂着水珠,余晖就在水珠上晶亮地跳动起来,把他脸庞上的绒毛镀上暖融融的边,像金苹果悬在梢头。

樱井几乎忘记把喉咙里那口果冻咽下去,最后它囫囵滚落时,一定是找错了去路,因为樱井感到他的心脏错乱地轰响一下,好像什么东西撞上了它。

 

他抬起眼来看了看四周。他们来得有些晚了,以至于这条走廊从人山人海落得静谧无声,只剩下一两个还在逗留的病患,靠在东南西北的墙根处,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墙。

眼科就是有这样的好处,这里人大多数正含着两汪眼药水昏昏欲睡,谁也不能睁眼去瞧别人,不能对樱井此刻打算做的事投来好奇的、探寻的目光。

 

樱井生涩地吞咽了一下,半曲着腰站起身来,他低声说,好啊,顿觉自己的嗓音干枯走样,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又说,好啊,我等着。

实干家的哲学指挥着他、驱使着他,告诉他,樱井翔从来是一个先下手为强的人,他不能在收到宣战以后坐以待毙。

 

于是他俯身下去,他们彼此都觉得两张面颊间的空气灼热翻滚起来,温柔的气息像线缕一样牵引着他们继续靠近。他的鼻梁慢慢吞吞地擦过松本颧骨,那一小片冰凉的皮肤很快给他的热气熏热了。鼻尖抵着鼻尖,犹豫一会儿,逡巡而下,生疏地停在一个大致合适的位置,樱井轻轻张开嘴咬了一口,可这一切太过慌乱了,不够精确、不够细腻,他轻轻合上牙关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年轻的、带着点凶狠的吻只落在嘴角,他的嘴唇只有一角擦过松本的,另外半个吻,悉数落在唇边面颊上。

 

人其实就是古怪的,至少樱井一定是古怪的,如果这个吻精准的降落,他或许会狡黠地笑出来,好像获得了他能够掌握一切的佐证。可它还是太莽撞了,几乎称得上一个错误,几乎够不上一个吻,这反倒叫他脑海中警铃大作,唯恐泄露他的怯懦。

 

他猛然挺直腰杆站起来,鼻梁硬生生地磕上松本颧骨,发出一声并不存在的巨响,分明只是皮肉的磕碰,却好像又细碎的星子迸溅。

樱井顾不上捂住鼻梁,可松本已经叫苦连天起来,那几句抱怨一声也落不入他耳,仿佛都给隔开、顺着耳廓涡旋又闷闷地落在外面。樱井大踏步地走起来,走到走廊另一头去,走到他也不知道什么的地方,他关节僵硬,好像被线绳缚住,几乎疑心自己同手同脚。

 

松本费力地睁开眼睛,他闭眼太久了,暑气将尽的夕阳在他眼里耀眼如同白昼,仿佛烈日当头,热气蒸腾。迟来的晚钟和着归巢鸣鸟响起,无限地曳长了这一刻。他在模模糊糊的视野里看到一个僵硬地走远的身影,看见那个影子和太阳一同归去。

 

06

 

“坐,”樱井说,他把一本书放在松本面前的桌上,“在你拿到眼镜之前,我得监督你。”

 

他们坐在图书馆最偏远的角落里,这里和管理员的书桌隔着不知多少排书架,便于他们低声交头接耳,免遭责骂。

“这是什么?”松本问道。

“你最喜欢的那本少女漫画的期刊。”樱井回答,看见松本迷茫的眼神,他又补充说,“你以后不可以再躲在被窝里看了。”

“我没有——”

“好了,”樱井挥挥手,轻巧地打断他,“你觉得看少女漫画害羞,我知道,但是你的眼睛比羞耻心重要,以后我得监督你堂堂正正、坐姿正确地看完,免得你回去继续糟蹋自己。”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又不会取笑你,”樱井说,他从书包里翻出他的课本,摊开在桌面上,“看吧。”

 

这天午后,日头正好,阳光投过绿茵筛进这里来,两排高大的书架间夹着这张小小的书桌。他们并排坐着,四周沉寂,人群远离,只有馆内冷气的闷闷轻响。樱井埋着头读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侧过脸、检验他的妙计有何成果,却看见松本几乎趴在桌上,好用脸凑近那本漫画,他的眼神瞧到哪一格,就连脸也要整张凑过去,鼻尖在纸面上翻动书页时,他鼻尖贴着书页摩挲。他的眼睫蜷曲在那,是不是也能碰到纸张?会不会像蝴蝶的翅膀那样震颤?

那一瞬间,樱井觉得心底那么痒,仿佛书页是贴着他胸膛划过。

“松本,”樱井沉声说,“坐直了。”

“我看不清呀。”松本回答道。

樱井抬起手,从他面前抽走那本书:“那我来读。”

“别啊……”松本浑身激灵一阵。

“这个双马尾女生说——”

“她叫麻美子。”松本认真地纠正道。

“好吧,”樱井盯着那一格充斥着莫名其妙的鲜花和泡沫的分镜,“麻美子说:‘咚’,她为什么说这个?”

“那一定是心跳的拟声词。”松本讲解道。

“麻美子说——”樱井突然感到烦躁起来,这或许是个错误,解读这些蓦然群花盛开的场面并不容易,而松本还在孜孜不倦地纠正他的理解。

“夏目说,”樱井几乎失去耐心了,“夏目说——”

“夏目没出场呀,你是说藤野君吗——”松本浑然不觉地品头论足道。

“夏目说,”樱井咬牙切齿地肯定自己的说法,“他说,‘你这样真是烦人得可爱’。”

松本迷茫地冲他眨了眨眼睛,说:“这不像夏目君,也很不藤野,我看这比较像樱——”

“这是我要对你说的。”樱井呲牙咧嘴地说,把松本后半句话吞进口里。他们在一排排书架的夹逼中亲吻,抓着原子笔的手改为抓着另一双手,书本垒砌的墙那么脆弱,但凡谁抽出一本大部头,就能从缝隙里瞧见他们的吻,这个联想叫人的心狂跳起来。

 

樱井闭着眼、享受这个不安稳的吻时,想道,他再怎么和别人说,或许也不会有人相信,但松本润的近视眼,真的可以成为一件很暧昧的事情。

 

07

 

在往后眼镜来不及配好的日子里,他们几乎形影不离。这倒不是说他们从前就不是如此,但如今更甚,也许是某种认真严肃的少年心气正告诫他们自己,一个吻有多么深刻的含义。

 

由头是很容易找的,毕竟从前松本就恨不得长在樱井身上,而他如今没有眼镜、近似半盲,笔记本上哗啦啦翻过几页白纸,功课一天落下一天——不过没有人担心这个,所有年级的成绩排名总是堂而皇之地挂在一起,谁都知道他有一位多么聪颖优秀的“老师”,并且,松本对自己的苛求远近闻名,谁也不相信松本会比樱井先放过自己。

松本如今上课坐得笔直,全凭聊胜于无的课本和听力,鸡零狗碎地多少记下些东西。而每一声铃响过后,一阵旋风似的影子就飞快地掠到他们教室的门口,比父母更甚地喋喋不休起来,“你想去厕所吗”、“你体育课请过假了吗”、“放学等着我”,这分明是最琐碎无聊的事,大可以假借别人之手,可樱井好像乐此不疲,仿佛松本离开他就走不出半步,仿佛他在享受一种“被需要”。

 

我眼下的确几乎是老眼昏花了,松本想,但好在翔君耳聪目明。他即便视野一片昏茫,跟着樱井走时,他仍然在昂首阔步,心里确信,他的前头还是康庄坦途。

 

不过或许,以后不该再这样麻烦翔君了。“麻烦”的结局总是“被厌烦”。松本摊平手掌,又一根根折起手指,默算着收到眼镜的日子,他要尽早摆脱一个累赘的生活。

 

 

08

 

松本收到通知、可以去拿新眼镜的那一天,放学的钟声响过第一遍,午后骤雨新歇,泥土里裹着树梢被打落的细小果实,给他们的脚步踏过,混杂着散发出青涩的香气。他们正慢慢吞吞地沿着最远的林荫小道步行。松本知道樱井带他走的路必然安全妥帖,倒不意味着他会拒绝这样心照不宣地绕上羊肠下路,也不意味着他对两面扣在一起、僵硬非常的手掌会有什么意见。

 

雨的确停了,他们在高大的榆荫下缓步慢行,可一阵风忽然略过,承托着水珠的叶面簌簌颠簸,哗啦哗啦,仿佛又落一阵微雨。第一次冰凉的水珠流进他们衣领里时,他们还若无所觉,第二次凉意浸润脊背时,他们仍然不以为意。直到远方天空隐隐雷响,他们才惊觉金子似的阳光羞怯地躲藏起来,滚滚乌云在他们头顶酝酿着新的骤雨。

 

樱井拉着松本,他们快步奔跑起来,推开林荫道上羽毛球馆的大门,社团活动已经结束了,里头空无一人,暗暗沉沉,户外的湿意渐渐浸透这里干燥的空气。

他们掩上门,响起一声空落落的“哐”,又响起他们脚步的回响。松本知道樱井牵着他走向哪——那一边,场馆的尽头,垒着木质的高台,在节日和庆典上权当舞台使用。

樱井引着他踏上舞台的台阶,须臾又站定不动了。松本不知道他在瞧些什么,索性席地而坐,腿垂在舞台外慢慢悠悠地晃荡。

“润,”樱井靠近他,似乎是用膝盖顶了顶他的背,“你看看那里。”

“什么?”松本昂起脸、奋力地眯着眼睛来瞧他。

“那里。”樱井半俯下身来,好让松本的胳膊抓住他的,像副可靠的秋千似地拉着他站起身来。

松本站起身来,仍然站在这个拥抱里,顺着他胳膊直指的方向瞧。球馆的穹顶又高又远,墙壁低处不开窗户,只在高高的顶端挖开两个舷窗似的小洞,樱井就指着那一团昏暗里的光亮。

“那是什么?”松本问。

“一个鸟巢。”樱井在他耳边惊喜地说,他的胳膊附上松本的胳膊,引着他抬起来,也向着那一团亮光。

“什么样的?”松本问道。

 

如今,他习惯听这些转述来的场景,他也喜欢这样。他喜欢樱井的发音,觉得它干净又动听,有时他起先还在费力构想樱井描述的画面,后来思绪就紧紧楔在每一个漂亮的吐字上,一点儿不知道它们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他喜欢这样,也知道樱井歆享着一个专注的听众。

有一次,他对樱井说,你多么适合当主播啊。樱井瞧着他,回答道,那你多么适合变老啊,到时候,你就像你现在一样老眼昏花,总是等待着别人的眼睛替你去看。

那可不行,松本说,那我怎么肯呢?等眼镜配好了,我还是要自己亲眼去看。

那时樱井没有回答他更多的话,只是“噢”了一声,语气显得有些遗憾,仿佛失落了什么本可以私藏的珍宝;可那又像是欣慰的喟叹,仿佛他也给松本的独立精神给打动了。

 

他不知道樱井是不是想起了同样一件事情,四周在一瞬间空寂了一刻,接着,就有雨声稀稀拉拉地拍着穹顶。

“一个鸟巢,”樱井轻声说——他或许真的也想起了那段对话,因为他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之前那么快活了——“还是青绿色的,好像是刚刚筑的一样。”

“有鸟在里面吗?”松本问。

“不,没有,或许鸟在大雨里迷路了。”

“那可不太好。”松本说。

 

球馆里又沉寂下去,樱井轻轻松开这个拥抱,走开了,松本不知道他突然陷入了什么因果造就的惆怅里,只听见雨点扑簌、隐隐雷动,木叶在风声中作响。

起先,风雨声闷在水泥建筑之外,细微得像春蚕噬叶的声音,忽然之间,羽毛球馆虚掩的门被大风推开,真实的声响一下子灌了进来,原来雨声那么大,雷声那么敞亮。

他们谁也没有去理那扇忽然洞开的门。松本心里想着归鸟的去向,奋力眯起眼盯着那一片灰蒙蒙的天空看。

“翔君,”松本突然喊起来,“你看看那是什么?”

樱井随着他的话抬起头去,一只灰雀鼓着湿漉漉的两翼,几乎是撞进那个舷窗似的小小窗洞里。他也激动起来:“是鸟回来了吧?你看见了吗,润?”

他拉着松本,敏捷地跨上舞台角落闲置的课桌,他们岌岌可危地站在上头,的确离那一小角天空近了些。恰逢此时,那片昏茫突然亮堂起来。

“你看见了吗?太阳出来了,突然就出来了,天像烧着了一样,”樱井在他耳边说,“雨就快停了。”

松本眯起眼睛想要看见那是一片怎样烧着的苍穹,可他只能看见一块模模糊糊的斑点。

“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自己看清啊。”松本沮丧地说。

樱井又愣住了,可他这次很快地接过了话头:“很快的,你很快就能自己亲眼去看。”

“那个大概就叫‘面见’吧,”松本满意地说,“什么也替代不了。”

 

我们可以并肩去面见。

 

而在雨停之前,我们还欠这个阴天一个吻。

 

Fin.

好了这个OOC的青少年早恋故事送给大家,我写了足足半个月,屡次找我那个眼镜700度的同学咨询。

“你觉得你视力比起左眼0.2右眼0.3如何”、“你不戴眼镜会不会没有安全感”、“那如果不戴眼镜几个穿一样衣服的人站在一起你分得清吗”。所以应该基本属实吧!如果不就当我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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